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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系我们月18日12时许,云南省弥勒市一商场电梯坠落,截至目前,已造成3人死亡,4人重伤、13人轻伤,事件原因正在调查中。
在电梯维保专业技术人员看来,电梯笔直坠落到底是十分令人意外的事故,因为这在某种程度上预示着电梯的多重防护机制被全部击穿。但另一方面,在这个当地人流量最大的“五星级”网红菜市场里,异常早有端倪,比如标明“禁止载人”的货梯常态载人,比如早有乘客发现电梯异响。
10月18日中午,黄女士像往常一样,准备去菜市场买点莲藕。她是云南省弥勒市人,要去的菜市场在弥勒老城区的佛都商城,这里原本是弥勒最大的农贸市场鸿丰菜市场。2014年棚改后,菜市场原址处建成了如今的四层商城,2015年开业,其中1楼卖蔬菜水果,2楼卖干料茶叶,3楼卖鞋服,4楼顶层则是集市,每逢周三周六赶街,摊贩云集,品类繁多。
因为整个商业综合体地处繁华地带,体量庞大,有人把这里称为“5星级的菜市场”。也因为特色鲜明,这几年,在盘点云南特色网红菜市场的名单上,佛城商都的名字常常名列其中。而在大众点评上,几乎能看到,每天都有外地游客到菜市场打卡。
黄女士说,本地人也很喜欢到这里买菜,尤其喜欢去4楼的集市,那里除了固定店面,还有大片流动摊位,供当地人售卖自家产的农货山货,包括一楼买不到的菌子和炸蜂蛹一类,“价钱也更便宜”。和大多数人一样,黄女士去佛城商都,一般也是直奔4楼。
但10月18日这天,她刚在商场外停好车,就听见商城里面传来巨大的一声“砰”。她还以为是有什么爆炸了,但一楼卖菜的商户很快告诉她,是那架货梯坠落了,里面还有人。黄女士知道商户指的是哪架。
因为整个市场所在佛城商都一期,整体日均人流量达到2-3万人,但每层只有一架自动扶梯,且只到三楼。能通往人流最大的四楼集市的,除了步梯,还有几个轿厢式电梯,黄女士记得,其中出事的货梯轿厢最大,可以容纳菜贩的三轮拖车,在它的旁边还有两个较小的电梯,尤其是标识为客梯的那个,轿厢非常狭小,站不下几人,宽度只有小货梯的约一半。
因此,虽然货梯外贴着“货梯禁止载人”的标志,但实际上,大部分上下人流,多还是通过货梯出入。市场显然也默许这样的做法,因为黄女士记得,货梯里有一个穿保安制服的工作人员,日常就坐在一把椅子上,负责帮乘客按楼层按钮,还经常在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用苍蝇拍或者木棍挡一下门,方便乘客赶快进去。
黄女士几乎每天都来佛城商都买菜,她老早以前就注意到,乘坐这架电梯时,会有一种很特别的轻微震感,“坐别的电梯没体验过”,并且在电梯下行时,她还经常听到“撞动铁链的声音”,也是在其他电梯里没听到过的。不过看到货梯的轿厢里面光亮,看着并不破旧,她就没太放在心上。
如果18号那天早一点进入商场,黄女士可能也会像往常一样踏入电梯。综合媒体和官方通报,电梯是到2楼时,突然失速坠入负1楼的,事发后的现场画面显示,该货梯的上方的铁皮已出现弯曲。另有商户称,遇难人员里,除了一位女性商户外,都是顾客。那名商户大约50来岁,家住弥勒周边的一个寨子,在4楼的集市上租了一件铺面卖菜,因为丈夫平时在家务农,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看守菜铺。
10月18日正是一个热闹的赶街日,但黄女士不敢再上楼,而是一直在1楼处看向货梯那边。她记得,大概10分钟后,救护车和消防队赶到,开始将伤员抬上车。
10月21日,到下一个赶街日,黄女士和家人再次去佛城商都时,发现出事的货梯外已围起警戒线,一旁的客梯也停运了。她从步梯上到4楼,发现集市的入口处已封锁,许多摊贩也撤走了。不过本刊致电佛城商都其他楼层,均表示仍在正常营业。
几乎亲眼目睹事故的黄女士,直至如今仍心有余悸,“太恐怖了,不敢坐电梯了”。
事实上,这起事故的确极端。多位电梯行业从业者告诉本刊,基于电梯本身的安全保护装置,如果严格遵守维保制度和年检制度,电梯突然坠落到底的情况是极少的,“更常见的是电梯门出故障,或者下坠一点,但能迅速停住”。
根据弥勒市官方的说法,出事的货梯荷载为3吨,而根据新闻媒体报道,出事时,货梯里一共有21人,即使按照人均体重75kg的标准,一共也才1.6吨左右。在排除超载原因后,一位从业7年的某国资电梯制造商销售经理推测,事故原因可能在于,本来使用频率很小的货梯被用当作了商场客梯,“正常的货梯都不是时时运转的,但商场客梯是一直有人上上下下直到商场关闭,频率大幅度提升,直接增加了事故风险”。
为什么使用频率增加,会增加事故风险?在香港做了26年电梯维保人员的阿凯(化名)告诉本刊,从运行原理上看,电梯大致上可以分为液压式电梯和曳引式电梯,前者从下方推动机舱,后者是从上方拉动。其中液压式电梯能耗大、不环保,近年来已经减少使用,因此目前市面上主流的电梯都是曳引式,而曳引式电梯又有两种不同的钢缆设计结构,一种是有反绳轮的动滑轮结构;一种是没有反绳轮的定滑轮。
根据媒体发布的电梯坠落后的内部图,阿凯分析,出事货梯正是有反绳轮的钢缆结构。“这种结构下,轿厢(即电梯室)下坠原因是,反绳轮上的轴承没有保养好,有缺油、生锈等等问题,最终被磨断,导致钢丝绳和轿厢脱离,轿厢失去牵引力,就掉下去了”,阿凯说。
“轴承肯定不是一下子就能磨断的,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像反绳轮这种核心部件,如果有问题,日常维保就能发现”,阿凯说。根据中国《特定种类设备安全监察条例》,电梯应当至少每15日进行一次清洁、润滑、调整和检查。也就是说,一个月至少维保2次。“维保时都严格按检查项目清单进行,标准都很明确,不存在觉得问题不大就算了的情况,比如钢丝绳的直径一定要卡在98%(指磨损后的钢丝绳直径不能小于初始直径的98%),小于这个值了那整条钢丝绳都要换,没得商量”。
阿凯说,也因此,轴承和钢丝绳出问题的情况极为少见,甚至就算发生了,电梯也还有最后一道保险杆——限速器和安全钳。就像汽车紧急制动一样,限速器是在电梯超速情况下,通过电气触点,给控制器传递信号,落下抱闸。同时,限速器的钢丝绳提升后,还会启动安全钳,将轿厢牢牢锁在导轨上,阻止其继续掉落。也因此,在阿凯从业26年里,还没有听过这么严重的轿厢下坠事故。
“能直接掉到底,说明限速器和安全钳是完全失效的,可能是生锈或其他机械原因坏掉了”,阿凯说。但按理说,限速器每5年要进行一次负重测试,每1年要进行一次空载测试,由专业的持牌人员进行检测,“如果限速器出问题的话,在年检中肯定是能发现的”。
而根据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应急管理局消息,涉事货梯于2015年8月向相关部门办理使用登记,最近一次检测时间在2023年5月,检测结果均为合格。阿凯对这个结果很纳闷,“5个月就坏掉基本不可能,在那之前一定就有问题了,况且要钢丝绳、轴承、限速器、安全钳几个地方同时出问题,而且还一直没被发现,“这概率太小了”。
据红星新闻,佛城商都电梯安全接线人员表示,出事的货梯,制造商和维保商都是上海爱登堡电梯股份有限公司,检验机构则是浙江城际特种设备检测有限公司检验。其中上海爱登堡电梯股份有限公司在今年3月曾因对某电梯维保时间过久被罚,具体的处罚事例是,在纸质版维修记录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维保时间分别为2022年5月和2022年9月,在手机APP上登记的信息则显示仅在2023年1月有过一次维保记录,中间分别都隔了3个月之久。
此次佛城商都的事故后,很多人开始担心电梯的维护保养。从业7年的国资电梯生产厂商经理左坤(化名)告诉本刊,电梯维保一般是由电梯管理方(如商场)作为甲方,付费请维保单位作为乙方进行日常维护保养。左坤说,目前主流的维保方式一般是三种,包括清包(只检查不更换)、半包(检查加更换部分零件)、全包(检查加全部更换),但多数商家会选择最便宜的清包,即维保单位只负责日常检查维护,如需更换电梯部件,由商场来自行采购并找人安装。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特种设施安全法》,电梯投入使用后,电梯制造单位应当对电梯的维护保养单位或者使用单位在维护保养和安全运行方面存在的问题,提出改进建议,并提供必要的技术帮助;发现电梯存在严重事故隐患时,应当及时告知电梯使用单位,并向负责特定种类设备安全监督管理的部门报告。
也就是说,生产单位不但要对电梯安全负责,也要承担及时告知使用方风险,并督促改进的义务。在这次的电梯事故中,电梯生产单位和维保单位都是爱登堡,左坤说,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当爱登堡在维保时察觉缺陷,是要上报给商场管理人员并要求其签字的,“如果是小的零部件问题,比如电梯显示面板、按钮等,尚可以交由商场处置,但如果是大的关键部位,比如钢缆、导轨、主机等,爱登堡必须及时告知商场风险,并要求其来更换。如果商场执意不听,可以直接向他们发公函,商场还是不回应的话,爱登堡理应直接上门锁梯,停止电梯的使用”。
但左坤提到,在实际过程中,作为乙方的维保单位和作为甲方的电梯使用方商场之间,在是否更换电梯部件上的话语权并不对等。从左坤和商场方打交道的情况去看,“一些商场在是否更换部件的问题上,明明已经知道有问题,但为了省钱,或者因为觉得不重要,可以再缓缓,所以一直拖着不换。作为维保公司不能没有跳过甲方来更换,而且有的维保公司害怕失去客户,不敢采取锁梯措施,也不敢向上举报,这中间就充满了安全风险隐患。”
此次出事的弥勒市佛城商都电梯,其维保单位是上文提到的电梯制造商上海爱登堡,使用方则是佛城商都的物业管理方,弥勒吉盛商业管理有限公司。该公司是云南吉成控股集团的全资子公司,此前,2015年弥勒市政府正式提出创建国家卫生城市的目标后,云南吉成接手了鸿丰农贸市场的“升级改造”。
此外,与维保重大的安全责任相对的,是维保工作量的超标。左坤说到,一个维保人员一个月最佳的维保量是40台电梯以下,但行业内大多数公司,一个维保人员的月负责电梯数基本都上百了,有时候半夜还得出去解救被困人员,24小时要随叫随到。同时,一台电梯每月的维保业绩往往只有几十块,“三四线城市一个月工资也就两三千,一线块钱左右”。
与此同时,电梯维保也是一个风险性行业,据北京市海淀区人民政府官网,2022年8月,北京市连续发生过3起与电梯修理作业相关的事故,为轿厢与井道的挤压,造成3名维保人员死亡。
左坤认为,这一些因素叠加,导致了维保人员的流动性大,专业素质欠缺,“本来应该是由一个维保一直负责这一台电梯的,就像一个大厦的监事一样,但这种责任制度没有建立起来,有的维保人员可能在维保的时候只是过去扫一眼轿厢,打个卡就走,冒充甲方签个字上传到监管系统”。
而对于监督维保的市监局来说,一个电梯一年要检查一次,检查不过要再复检,“这种检查都是要约外部的第三方,时间难约不说,约到了还要花钱吃饭招待,这都是成本。监管有时候为了图方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坤说。